天色已经不早了，裕昌钱庄的老当家高老爷还眯着眼躺在虎皮躺椅上，捧着黄铜的烟袋慢悠悠地吸着，账房老程站在他旁边，正捧着账本儿向他禀告最近放债的账目。哪一户的印子钱快要到期了，本钱加上滚利一共多少多少钱，有一户人家遭了瘟疫，全家都死绝了，除了两间东倒西歪的破茅屋什么也没有留下，看来本钱是收不回来了……
高老爷听到这儿，突然打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来，他磕磕水烟袋打断了老程的话头，说：“别以为死了就能逃得了欠债，你替我写份讨债牒，请城隍庙的和尚作证，烧到城隍那边去，他们做鬼也得还钱。”
“这……”老程不由流了几道冷汗下来，他这个东家果然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，放出去的印子钱利滚利高得吓人，又铁腕逼债使得多少乡民家破人亡，现在居然连死人也不放过，讨债要讨到城隍那里去了。
“对了，四乡的瘟疫闹得太厉害了，你去查一查，疫区里放的钱都早点收回来，否则万一都死了，还得向鬼讨债多麻烦！”高老爷说。
“是。”虽然心中对东家的做法十分不满，但食人俸禄忠人之事，这点职业操守老程还是有的，所以还是强咽下心里的不满，第二天一早就要学徒的备了牲口，拼着老命下乡收账去了。
这一下乡可不得了，老程发现这次的瘟闹得可太大了，账本上的借款户已经是死得十之七八，剩下的也大都染了瘟等死，再看看整个村落，到处是焚尸的黑烟和恶臭，家家挂白缟户户有哭声，简直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。
摇着头叹着气，老程两手空空地回来了，他如实向高老爷禀告了疫区的惨象，没想到高老爷气得一拍桌子，拿烟袋的手不住地哆嗦：“都死了？都死了！这些破落户，老觉得可以一死了之，欠的债就不用还了，哪有这等好事！快去写讨债牒，今天就去烧给城隍！”
老东家发令了，老程只好硬着头皮去写了一封“讨债牒”，虽然措辞恭敬，但老程心里仍不免犯突突，向城隍老爷讨债，这……怎么看都是会遭天谴的呀。没想到高老爷看了讨债牒后，又拿起笔刷刷刷添了几笔，义正言辞地称“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，即使做鬼也不应留债。”最后还督促着老程把账本上死了的借债户的名字都写了上去，确保无一遗漏。
当天下午，高老爷就亲自带着讨债牒去了城隍庙，郑重其事地把它烧给了城隍。在场的和尚和香客们听了，无一不瞠目结舌，为这史无前例的铁公鸡嘴脸所震服。
烧完讨债牒回来的当晚，老程就病倒了，浑身上下干烧得像火炭，不饮不食也不出汗，大家都说是染了瘟了，高老爷听说了，连忙叫人把他抬了出去，暂时安置在一家小客栈里，两天后，大伙儿都以为老程挺不过来了，高老爷已经开始着手找新的账房，没想到老程没事人一般来求见了。
“你没事了？很好，回去复工吧。”高老爷还是慢悠悠地吸着烟袋。
“东家，城隍老爷托我给您带个话，他说的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，所以，他要代那些账本上的死户跟您算个账。”老程说。
“什么？这么灵？”高老爷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，他急切地问：“那城隍老爷说没说怎么给钱？”
“东家今晚自己去见了城隍便知。”老程说完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当天晚上，高老爷果然就得了怪病，但这病症就连城里最有名的医生也叫不出病名来，只能说它是一种怪瘟，他不发烧、不作疼，只是神情呆滞，浑身发软，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，吃饭要人喂，身子要人擦，大小便要人料理，他的妻妾子女看着医生束手无策，都心急如焚。
高家大夫人命人去找来了老程，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，老程慢条斯理地说：“现在大概是在跟欠债的鬼们堂审对质呢吧？”
“什么堂审？对什么质？”大夫人问。
“前几日城隍老爷把我召了去，细细询问讨债牒是怎么一回事，我如实禀报后，城隍老爷又叫了那些借债人的鬼魂来跟我对质，查问清楚后，就让我回来告知东家一声，说要替那些死户跟东家清清帐。”
“清账？怎么个清法？”大夫人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欠债还钱喽，不过地府的债可不止是钱债呢，东家放的印子钱有多暴利您也知道，为收债逼死了多少户人家您也知道，其实那些死了的借债人大部分都已经还清了本钱，所欠的只是利滚利滚出的巨额利息而已，不知道这样的算法在城隍老爷那里能不能说得过去呢！”
老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，高家人心里却都惴惴不安起来，但是城隍老爷的事一般人哪插得上手呢，大夫人只好派了两个佣人守在床前，日夜伺候着高老爷。
第三个晚上，暴风雨交加，整个高家都被一声直冲云霄的惨嚎吓醒了，仔细一听，好像是高老爷屋里传来的，大夫人连忙带人赶过去，正看到那两个佣人吓得面无人色，抖抖索索地向门外爬。大夫人进去一看，也吓呆了。只见高老爷浑身变得通红，皮肤也都焦干地皱起来，整个人像被油锅里炸着的鱼一样不停地抽搐翻腾着，两个眼睛瞪得滚圆，直直地凸出来，看得人直冒冷汗。大家都不敢向前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老爷扭曲折腾，那凄厉的痛嚎已经吵醒了半个镇子的人，邻居们围在门外张望着，有的人悄声悄气地说：“唉，我怎么觉得高老爷这样，像是在油锅地狱受罚呢！”“唉，高老爷这还跟城隍老爷讨债，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仁义人命债呢……”
如此痛苦翻腾了三天三夜之后，高老爷的惨嚎声突然戛然而止，整个人如同死鱼一样扑通落在床上，脑袋一歪，不动了。
高家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去，大夫人一摸胸口，还有些微的气息，连忙派人熬了一大碗人参汤灌下去，又请了医生来看。
医生号了半天的脉，又摇了半天的头，对高大夫人说：“高老爷这病病得怪，怪，真怪！”说了三个怪之后，医生拱手坚决地告辞了，没有开药方，连诊金也不肯要。
怎么说高老爷都还有一口气，不能置之不理，高大夫人只好派人每日里精心护理着，看有没有好转的一天。没想到，没等来高老爷的好转，半个月后的深夜，全家人又一次被他的惨嚎声吓醒了……
就这样，高老爷整日以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在床上瘫着，不能动弹，不能言语，只有一双眼睛透出无限的惊惧和绝望，大伙儿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，但从那每半月发作一次的痛苦来看，大概是又跟一位债主刚刚当堂对审结束了吧。
不知道这场讨债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完，也不知道现在的高老爷是不是后悔向那些死户追债了呢？
